先前在镇抚司里,上街之前,严况曾再一次问过程如一。
他道:“你就那么不想活吗。”
程如一这次没呛他,而是认真的回答了严况。
严况看着他双眼带笑,眼底也在闪闪发亮,笑里却莫名得诡异哀戚,好像一只快被剥皮做成皮草的狐狸。
“严大人,你我啊,是死敌……你公事公办,我受苦受罚,这是规矩。我本也不是什么好人,自然是不会怪你……可是你一次又一次,救我,保我,又是为何?”
严况被问住,顿时哑口无言。程如一却笑笑道:“不须你说,我也知道。”
程如一缓缓凑过去,微微仰起头来在严况耳边道:“我让你,想起了谁对不对?”
严况只觉那阵热息打在耳廓上,叫人平白的心躁起来,不由皱起眉头。程如一后退开,打量着他的神色,又笑着点了点头。
“是你自己,对吗?”
严况一愣,不置可否侧过头去,程如一却拍拍他肩膀道:“那我还真挺佩服你的,你都走到这一步了,可惜没机会听你的故事了……只是……”
“严大人,这世上没有人不怕死,也没有人不想活。”
“可我不比你。我本就不是什么将军好汉,顶多算个逃兵懦夫,只嫌这世道太难,要先走一步了。”
“虽然不知你为何想看我活下去……但我说过,你是个好人,现在我也不改口。我也知道,你是好心好意,但这个情,我领不了,所以……”
“真的算了吧。”
严况沉默片刻,才低声开口:“会有些疼。”
“那就多谢严大人手下留情了。”程如一满不在乎的模样。
逛到最后,两人又来到了那座青石桥上。
阴云之下,虽不见月,却有灯光,星星点点自四面八方涌来,映着桥下水光粼粼,远处寒雾袅袅,画舫雕栏顺水而行,船帆应风拂动。
他呆呆看着,严况又在他耳边问:“好看吗。”
他下意识的应了句“嗯”,又觉得奇怪,索性闭嘴不再言语。
严况却道:“世上美景,绝不止于眼前如此。”
程如一笑了笑:“那又如何……往后都看不到了。”
“我能让你看到。”
严况骤然伸手,一把扣住程如一肩头,将他整个拉到眼前,神色灼灼的盯着他,程如一只觉得自己快要被他烧化了。
严况眼底满是坚定:“程如一,记着,你一定要撑住。”
“不论如何,不论何处,我都会来救你。”
“活下去。”
“信我。”
……
所以……他还真的来了。
严况满手淤泥,已徒手挖开了一大片土,所经之处寸土不留,但乱葬岗并非方寸,若是如此盲目找下去,天会亮起来,程如一也会彻底凉下去。
“严……”
微弱声音传入严况耳中,伴随着雨声淅沥,听不真切,他怀疑自己听岔了,瞬间屏住呼吸,提灯四处寻去。
“严……况……”
“严况……”
严况举灯抬眼望去,在无尽夜色漩涡之中,仿佛有什么东西从烂泥尸堆之中,破土而出。
迷茫之中,程如一在意识里看见了炸落满天的金雪,一如儿时那般飘飘洒洒,瞬间照亮了他前路漫漫。
他拼尽全力,从淤泥里伸出手去,他试着张开嘴,竟是能再度吸进气来了。
“严况……我在这里……”
他用充血的喉咙尽可能发出最大的声音来,严况闭目细细分辨着,忽地起身提灯跑了过去。
“程如一!撑住!”
严况的声音随着灯光一齐打了过来,程如一眼睑抖了抖,费力睁开了眼——
金雪淅淅沥沥淡去,眼前是风雨交织,微弱灯光映出那张熟悉的阎王玉面,他此刻模样焦急,正奋力的挖开自己身上的泥土。
是这双手让自己遍体鳞伤。
也是这双手,将他从尸横遍野的炼狱里,抱了出来。
程如一接触到了活人的温度。暖意袭来,困倦也顿时席卷,他昏迷过去的最后一刻,还是低低呢喃了一句。
“你总算,来了啊……”